顾瑾之

“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。”
词作和文手,网易云同名。

「竹林七贤」 有风入松

#嵇康视角,背景在入狱
#若有憾,应在山阳水秀
#又名:如果来得及对他们说些话

监内只一处窄窗,天幕早早黑尽,悬着两粒星。浓云蔽月是常事,朗润的月色许久没见到了。
上次看见澄澈的月,还是在山阳。七个人都醉在林间,我枕着山石谁枕着我,一轮月投在眼里,浸得眼底清明。
山阳最宜月色。

太行之阳,北阙龙光,繁灯戏鼓,彻日青阳。
——山阳是美啊,将来准有些个文人要这般称颂。
杏月春来,山林郁然,山石色苍质温,我总戏称是天然琴案。
我爱山阳,就爱在“天然”二字上。
树总没规矩地长,三五聚成一簇勾着臂膀;闲云歇在山间,雀鸟睡在枝头,一切都是由着性子生发的,没束上枷。

就像聚在这儿的这群人。

最初交游时,没人想那么多。什么遁出尘世什么暂托身心的主意都没打,只是看中了这地儿景美,有山有水有竹子,万事俱备,只缺我们。
我们便来了。捧着酒坛抱着琴,伯伦想驾着鹿车,被我止住了:山中小友多灵慧,不如牵回去听我弹琴。

我们这群人啊,总是聚得少,离得多。就算身在一处,心也聚不齐。
有人拥着天地为庐的心性,有人唱着薄仁义的狂歌;有人一脚踏了宦海的沼,另一半还干净着;还有人腿脚没跟上志趣,栖在竹林,心早端端正正奉上了明堂。

而我呢?
我只想着,新落的雪酿酒最醇,早发的花佐酒最香。人间的月份对着琴弦上的调,世上的阴晴合着曲谱上的节,我得瞧着日头弹琴,怕错了韵。
所以我不愿到朝堂上。要是到了朝堂上,白天夜里灯烛都亮着,还怎么分辨?

我曾说,结友得了解,还得愿成全。
当初聚在一处的人,我一直拿他们当知交。
浚冲已作宦游人,可我仍记着柳下论清谈的颖慧少年;谁都知晓我与巨源分席,可我信他,甚至想着往后有劳巨源照拂家眷。
——我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身后事。

嗣宗与我,都是江里不系之舟,想着向东到海,便有偌大天地可供逍遥。
只不过我一旋身,就赴了骤浪,再没能挣脱出身。而他则是错了向,到头来只见碣石,哪儿有海的影子?

我们大概都生错了时代。流血漂橹的年头过去不久,清江里还嗅得出腥气,林间鸟兽都容易惊惧,听我拨弦,总怕是催战角。
要说生逢百罹也不是什么祸事,提剑杀他个地覆天翻也是好的。或是真正的太平世,没人顾得及我们,索性扯了尘网到山水间,一辈子不问雕栏成了什么色。

嗣宗一心明澈,糅不得秽垢;看得太清楚,所以得往糊涂里去。时事能被他解成老庄之说,论人弯弯绕过臧否——我真想学他。
可我学不来。
当初孙登说我性情刚烈难免灾祸,我尚不信。我想着,喜愠总能掖着,好恶终会模糊,那些画得分明的界限,总有一日,泾渭不分清与浊。

人总能装来糊涂的。以前我这么和阿都说,他吞下半盏酒看我说,我们都不能。
我想起他放肆落在门户上的一个凤字,气了半晌,可不得不承认,他过得着实痛快。

——有些事,怕是改不了的。
少时种下的性子,结出的果,无论如何都得吞。
可我不愿让任何人践我旧辙。他们六个,还有绍儿。

挪着腿脚踱过一回,脚下茅草碾作齑粉。
搁在平日,定不会这么拘束自个儿。白日里是个好天气,随意择处山道走一会,都能拾来造化神工。

如果还能走出去,定要再访一回箕山,与他们一起。再不同伯伦抢酒喝,再不闹着学仲容的醉话。
禁不住馋起酒来,想热烫烫吞下一盏,暖暖身子。窗外风更厉了。墙厚实得很,可我能觉出寒凉。
冷得像浸过无数忠奸血的白刃。

我想着生把火来,就又想起从前的日子。浊世一处静,柳下一片凉,白铁淬火灼至通炽,鼓风声和着落锤声,错不了韵。我侧首看子期,觉得他当真懂我。
伯伦醉着问我铸的什么,我搪塞他说,给你铸个酒杯。
其实我想铸一柄剑。

手冷着,忽然就想弹琴。狱里不干净,弹不得广陵散,不如作《风入松》。
我作《风入松》那天,本一心想着让风停。那松根节扎的不深,生怕它撑不住。
可我又想啊,不如就让它吹去——换一番天地多好,焦土翻新颜更好。我愿做那被拔了根去的松,倒下时,能惊起燕雀,也能翻起身下一块土。

现下风起了,舟沉了松折了——若是浪能涌成清的,土能翻成新的,就好了。

我想着山阳,那时总与他们喝酒。
陈雪新酿敬过三巡,抵足枕膝醉倒了一片。踉跄起身吹风去,子期尚还清醒着,见他一路跟着去,又自袖里递来一盏酒来。他看我我看他,笑得你知我知。
“箕山……好看吧?”半醉时话都说得零散,却还偏要问他。
“不及山阳宴饮处。”他与我一同往回走,如实应着。
一直觉得子期善知我意。应是因他读过太多玄妙的道理,世事再纷繁,到他这儿,就通通透辟了。
我与他一样,看过不少景,可心下惦着的,总是山阳。树繁莺啭雨红、山润风清水秀,偶有新蕊娇嫩,我慨叹造化妙工的当儿,伯伦早撷了它佐酒。这人当真不解风情。

观山要在隆冬,能拥四方皑皑,看水要在三伏,能赏十色波光。我这么和伯伦说着,他一径地点头。
满腹的怪论,也就能讲给他,反正他更荒唐的接上,什么天为庐山为袍。我和仲容暗下说过,得亏是三伏天,这要搁在三九,看他还怎么讲歪理。

世人皆说我等心旷且放,难能立足于世,只得隐遁林间,好歹寻一方干净。
——这话对,也不对。
我初听见这话时,暗自笑过。心托琴瑟是假、身寄山水是假,图个痛快倒是真。明堂里蹑足持笏,怎比得上现下快活?

阖眸醒了会酒,浚冲在一侧诵着书。我听得欢喜,想同他论几句。
巨源歇在松下,手里还擎着空杯。风抖落下三两松针,他醒了,杯盏滚落在地,倾倒过去不再挣身。
嗣宗哼起零落的调子,仲容听见,也一并低吟相和。我顶喜欢听嗣宗作歌,调子里有太多旁人参不透的,曲调弯弯绕着,就仿佛他曲折行着。越发接近尾音,拖过半晌,忽而顿在原处。
浚冲要我为他们鼓琴,我起先还专心弹着,可后来就歇了。他们的调子催我睡。

“朱门闲坐,尚嫌酒酌,赋予贵人,偏吝笔墨。人间为客,天地为庐,身在樊笼,我心磊落。良朋在侧,兴来长歌,浮生一芥,须臾即过……”

其实我没听清他们唱的什么。我想着自己的唱词,那调子推我向梦乡中去。
我梦见我们的往后。
有人拥着天地为庐的心性,有人唱着薄仁义的狂歌;有人一脚踏了宦海的沼,另一半还干净着;还有人腿脚没跟上志趣,栖在竹林,心早端端正正奉上了明堂。
我没梦见我自己。

我沿着掌上的纹一路走,没等到壶中酒饮尽,就临了绝境。
 “唯,求琴一柄。”
平日抚琴,需先沐浴焚香,除非是与他们同游时忽然兴起。恍惚间好似还在林间徜徉,看巨源与子期论辩,听仲容与嗣宗长啸,浚冲与伯伦饮尽了酒,正比着谁能不醉。
那时与现下无异,都是铐着枷的。
无妨,无妨。再捱过片刻,就彻底挣开了。

平生有太多未竟之愿,每一桩都不大,可惜都没完成。临了倒是容他们做了桩善事,琴在指下,触感微温。想来这大概,是人间最后一握暖。
我看了眼阿都,好像他不辞千里来寻我就在昨天,他说想听琴,我便取来奏与他听。一会弹完,还要喝酒,还要访山,路崎岖,也与他一并走。

心中不自觉,就想跟着琴音低唱。
“昊天杲杲,岂知雁翱?若知雁翱,置罗翘翘。枭雁齐飞,枭岂容刀?若雁忍归,何故其渺?”

他们唱的词,从前我没听真切,现下才清楚。
——我们皆是不忍归的雁,心向云深中去,却未料及,世有罗网翘翘。

我撞破了罗网,直向云端。
那里看得清,山阳水秀。

评论 ( 22 )
热度 ( 520 )
  1. 共3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顾瑾之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