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瑾之

“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。”
词作和文手,网易云同名。

「嬴政/高渐离」投剑

短打,写给友人。

很日常但仍然注意避雷。

…其实看不出太多cp向,更多的是“发生在这二人间的故事”吧。


“夜深露重,陛下宜多安养。”

嬴政来时,高渐离同他这样说。

高渐离并未彻底失明,虽然在常人心中,这其实与全盲也无甚差别。他只能知觉明暗,凭窗而望时,如果倾下的天光足够慷慨,尚且有一两线能漏进他眼中。他凭此分辨朝暮晨昏,也能猜测来人——这着实有些轻妄,像在用心口试探利刃的锋锐。

眼前的光束浓郁且沉重,不如阳光轻快,也不似刀光寒冷。况且,如果室内只他一人,不必劳心费力地点燃这么多烛火。

视线委顿之后,其他知觉却潜滋暗长,像是命运的报偿。方才自远处涌来的一众脚步声均已歇下,只剩一人,越来越近,直至身侧。

“渐离原来知晓,现下是夜晚。”嬴政不急于落座,而是倾下身子,仔细瞧着跽跪的青年人。

秦宫人人尽知,陛下爱才,待罪人以殊遇。高渐离虽目盲,却也有人照拂,每日梳洗得当、衣不染尘,若非双眼俱盲,易水畔昔日侠士风流,倒也姿容不减。

但嬴政看的不是这些。他注意到,高渐离眼里已然全无神采,从小到大,他见过太多这样浑如死水的眼睛,它们往往属于将死之人——不止如此,这样的一双眼看不见生前,却能远远望见身后事。

宫人曾说,烟熏不足以彻底致盲。嬴政见到受过刑的高渐离之前,本来尚有疑虑,可当他望上那双死去的眼睛,他顿时明了,他为高渐离留下的这一束光线,就像坠崖的人半途中瞧见的一尾春草,越盯着它,就越绝望。

往后的事,俱如嬴政所料。高渐离只有在击筑时,是个全然活着的人,其余时光,均与濒死无异。

派去的眼线三番五次回禀,高渐离独处时,除却击筑,他时常用手抚摸室内的物什,或是对着窗户出神。

嬴政颔首。他想到曾见过的死囚,他们在临刑前夜,会发狂般抚摸甚至咀嚼狱中的枯草。

 

“陛下料理政事,常到夜深。”眼前的光束渐暗,有人影虚虚浮着,难辨远近,高渐离知道嬴政正看着他,这难免使他不安。

嬴政也正在捕捉这些微的不安。六国灭后,他自觉周身是沸腾的恨意,那些个老树扎根久了,砍断枝叶容易,挖断根须却难。有时他听见宫人唱《兔爰》,就要停步,其中有一句“尚寐无觉”,他想,心中怀恨的人唱到这里,势必流泪或拍案。

始皇帝自幼坎坷,一路登高,又兼负重,不得不极少相信旁人。高渐离的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,反而使他声音渐冷:“朕喜欢听真话。”

高渐离不再掩饰:“渐离自幼习击筑,自然比旁人善听。”

“善听?”这的确是琴师能说出的话。嬴政起了兴致,落座于高渐离身侧,屈指随意叩了下木质的案几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草木生时,俱有知觉,死后也颇多灵性,故而声音清朗。”高渐离眼前的光线亮堂了些,他闭目倾耳,轻声作答。

他自幼习筑,本就对五音敏感异常,受刑之后,更是如同攀上了峭壁间一丛悬木。他屏息倾耳,手指划过室内每一寸,都能听出不同的声响。人间的日月扣着十三弦,当他击中节拍,为他和鸣的是天地春秋。

后来他渐渐能听出,秦王距自己有多远,他身边大约有多少随从,是否佩剑。

嬴政又试过酒樽、竹简与玉佩,高渐离一一应答,均无错漏。他不由抚掌:“传说师旷目盲,却能通晓鸟兽言语,原来并非虚言。”

“瞽者常司琴乐,自古如此。”

如果是在平日,话说到此,嬴政便不再闲谈,听他击筑,兴尽即返。但今天,他有心与高渐离多说几句。

起因是宫人来报,有大雁不知怎的,偏撞进罗网里,将一身皮毛挣得粉碎。本该问个吉凶、且听且过的琐事,竟令他心惊。

嬴政想起荆轲,把命赔上的莽夫,于乱刀下丧命,仍要笑得像个胜者,摆足了义士姿态,这令他痛恨且不齿:因为文人最钟情于这种故事。果不其然,那么多关于荆轲的歌吹到咸阳,甚至吹进他耳中。燕国虽灭,可这蹩脚的英雄就像树种,肆无忌惮地向四面播撒,以武犯禁之人不爱头颅,最爱文人的笔、后世的名。

于是他搜捕荆轲从前的友人。他曾听闻,有一琴师于易水为荆轲作歌,后不知所踪,想来是隐姓埋名,又或是身殉燕国,他更希望是前者。

“他若是还想击筑,迟早要现身,”臣下来报时,嬴政只挥一挥手,“且随他去。”

 

今夜的确寒凉,烛火在风里颤着身子,体态瘦弱,不堪其重。

入秦之后,高渐离愈发惧寒,或许是少了燕市的酒。

侍儿奉上温酒,嬴政向高渐离手边推过一盏,有意观望着他指节摸索的模样。高渐离好容易碰上酒盏,举杯时洒出了几滴,酒浆瘫软在袖边,嬴政便在此时问话:“高渐离,知道朕为何最初不搜捕你么?”

“渐离愚钝。”高渐离吞下半盏酒,将酒盏放回案上,又费了他一番功夫,只这一会儿,就湿透了袖角。

——他的确是盲了。

“只要你击筑,你便只能是高渐离,”嬴政注视着案上水迹,语调缓和了些,若非一只手正按在剑上,二人就像相对叙话的友人,“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击筑。”

嬴政不曾饮食,亦不曾起坐,细小锐利的声响像沙尘中挣身的虫蚁,他必然有一只手,正划过剑鞘。高渐离这样想着,含笑道了声“陛下所言甚是”,停了片刻,只觉嬴政没有接话的端倪,便继续说了下去。

“渐离自幼孤零,只以音律为知己,若是真不击筑,不仅泯然众人,更辜负山水清音,”他双眸紧闭,神态安然,仿佛真正徜徉在回忆里,“渐离并非不曾隐姓埋名,然而每当深夜,都能听到乐音。所以,哪怕前途未卜,渐离也要击筑。”

“渐离原是爱筑胜过自身,着实令朕叹服。”嬴政低笑着,轻巧一翻腕的功夫,秦剑出鞘。帝王手持利刃,神色却近乎温和:“渐离,听出是什么了么?”

“…是电光?”高渐离极快地应答,话说出口,又摇了摇头,“错了。渐离不曾听见雷声。”

寒亮直追眼底,正是嬴政将剑抵在他颈侧。

“朕不喜不实之言。”

嬴政手持秦剑,剑锋终于停在高渐离肩上。

森寒的月光悬在檐上,咧开个彼此熟稔的笑。它看过太多人事,也知道,高渐离说的每一句,都是不实之言。

他分明能隐姓埋名,只当高渐离已死,自己是个与谁都无关的凡人。寄居飘零的岁月里,高渐离平日寡言少语,只在夜晚,将睡在琴囊中的筑请到案上,邀它瞧瞧月亮。檐上冷月颇不晓事,它弯成短刀的形状,去叩案上的筑,一记又一记,像拜访久别的友人,分明惴惴不安,却总要因从前的交情,拿出二三分主人姿态。

筑在无声饮泣。它冷得太久,像一柄未及出鞘,就锈蚀在鞘中的剑。高渐离手指发颤,掌心覆上去,只闻铮铮一声,有如弹剑。

渐离儿时习筑,恩师为使他善听,令他分辨千百种声响,剑与刀本是同源,其声却各不相同。他听见剑鸣时,起初只以为许久不击筑,连累听觉也生疏;待到他凝神一刻,方才察觉,庭中有风过修竹,落入耳中,同样是长铗悲歌。

它唱:

“我生之初,尚无为。我生之后,恰逢百罹……”

歌声抵在他胸腔,拼命挤向喉头,如果强装喑哑,或许他将窒息而死。

月光剜入眼中,迫使高渐离垂头望向案上的筑。他初作《返魂》,再试《冲冠》,城中许多人都在这夜惊起,醒来时冷汗涔涔,谁都不敢说,他们梦里有千军万马,鼓角争起。

羽声歇下时,壶中尚有冷透的酒。他斟下一盏,推往筑前;又斟一盏,朝月色遥遥敬去,权当他是荆轲的匕首。

荆卿既去,亲故旷绝。与其犹在人世,却与谁都没有关联,倒不如,仍做高渐离。

眼前风月如故,实则早已更易颜色。高情不宜乱世,是故自往人间。

 

——渐离自幼孤零,若有知己,必当生死以报。若是真不击筑,不仅全无复仇之机,更辜负燕市斗酒。渐离并非不曾隐姓埋名,然而每当深夜,常闻易水商音,如鸣兵戈。

“渐离,朕最后问你,这几年来,可还习惯?”嬴政侧首,望向高渐离紧闭的双眼。

这一次,高渐离睁开了眼睛,只是眸光灰暗,状如枯井水,又像是久积的云翳。

“尚寐无觉而已。”

 

雉鸡误入陷阱,才会引颈待戮,可那主动投来的大雁或白鹤,早晚要撞破罗网,直上云端。

——高渐离一生恩情,都被燕人占去,现下他想徜徉音律也好,求死也罢,朕都能遂了此番心愿。

秦剑归鞘,嬴政拂袖起身,行过几步,忽然驻足。此刻他话里带笑,竟有了知此知彼的默契:“渐离,朕知晓你拘束此处,心中烦闷,赐你明日去大殿,为朕奏一曲《兔爰》罢!”

 


-

Fin

 

写这篇的时候一直闭着眼睛敲来敲去,并且把灯光调亮调暗再调亮,成功得到了“你闲着没事可以把楼道打扫了”的回应(…)

希望我的友人和看到这里的你喜欢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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