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给 @软妹纸_沈小醉 的5.20礼物,我真的特别喜欢修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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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年的冬仿佛较往年都长,积雪生就了念旧的性子,蛰伏的春倒也低得下头。明王朝早就疲了,恹恹的龙光攀紧了一尾斜阳,在紫禁城的宫墙上打着滑,偏要一并跌到枯河里、俯在远山下。
——这与丁修倒是没有半点干系。他生来是以袖里金银、腹中饥饱辨昏晓的,梅莺握在手里,刀鞘吻在命纹上,这心定了,就又是一天白日。白日里,刀光剑影里走一阵,寒光挥坼出碎银来,贯在酒肆里、排在矮桌上,换了包子馒头酒壶什么都成,得贴在手里攥住了,吞咽入腹踏实了,这才算数。
然后他与梅莺一同入夜,除了在红帘罗帏间,他们都共枕。
丁修这夜不在温香软玉罗帏间。他是人,纵是不饱不暖,也时不时涌起些抑不住的欲念——更何况他从没想过抑着。可自打刚入冬起,他身子骨不知怎么就慵懒了,只想白日里四方走走,晚来枕上梅莺,与万家灯火一同安眠,再渐次苏醒。
丁修的心里有不重样的山河。从前靳一川是很难找到他的,丁修的行踪,就连自己也说不出个一二来,随着一颗心、两只脚,能走到哪儿便是哪儿。刀鞘上还系着条难剪断的线,遥遥牵着个使双刀的故人。
倘若线还没断,他这时候该在塞外。在那人烟罕至的地方,刀风劈在面上,老板哑着嗓子呼来一碗茶,他抖落下一肩尘灰,埋首急急吞下,为抑住喉头一汪腥甜。少年时丁修就说,你想去塞外,那儿风沙大,你这副肺痨的皮囊,去了是死路一条。
可我想看看。那时候师弟眼里常是清亮亮的,丁修现在想来,他眼里全是一个个新鲜的明天。
一个人还是两个人,都无妨,反正都是明天。
靳一川寻见他,是在明天到来之前。自打今年初雪后,他这不识趣的师弟总能与他打上照面,再不需他去找。窗外雪还没停,丁修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,是循了酒香,还是老远便看见了梅莺的刀光?他笑着打趣,调子掺了风凉话,冷飕飕的,靳一川依旧与他说话,声调仍是不咸不淡。他说师兄,你我都是江湖里摸爬滚打、衔着命过活的人;谁都免俗不了,容你俯上刀端舐蜜糖,为什么就偏偏不让我想着活命,好生去做那个叫靳一川的活人?
有多少次,丁修听着这几无二致的闲话,想着他倒真不如不来得好。可他又想,若是今天不来,下次再来,指不定就是什么时候了,或者就再也不来了。
今天捱过了,也不知有没有明天的人,谁说得准呢?如今的世道有太多与他们一般的人,说是人,更像是秋末冬初的草芥,等不见来年春。
所以丁显想做靳一川。别人的名姓也是名姓,生时有名姓,死了也能留个印痕。
丁修被靳一川的话扰得眉心钝钝地痛。他心口砰匍处本就熄着丛无名火,好一个至爱亲朋,他们相互熟悉到极点,师弟松松拨开一句话,便能在火舌上泼浇热油。丁修便一五一十讨回去,他同样熟悉师弟,熟悉丁显,飞鱼服剥下来仍是他眼瞧着自青涩到成熟的身躯。他极享受将靳一川剥离成丁显的这一刻,夜色总教他拖得缓慢,清瘦的月悬在檐上,往近看照不见故人,往远望找不见归路。
就那一刻。就那一刻,靳一川还是丁显。
此时此刻丁修倒是想学来靳一川的模样,一字一句落得干脆,指尖点点眼前人,眼也不眨地说一句“最后一次了,以后别来找我”,可他到底不比靳一川,走得像一瓣沾上地的初雪,身形早就不见了,却不轻不重沥了水痕。
他在他命里,来得不甚痛快,走得却格外利落,两次了。
这天上飘了雪,天地间界线便看不分明了,来路没个端倪,往后要走的路倒是明晃晃的。丁修瞧着靳一川也瞧着丁显,先远了的是丁显,再是靳一川,最后是那件他最不喜欢的飞鱼服。没掖住的冷嗤教师弟捕捉,雪忽的又紧了,丁修瞧见双飞燕栖上一株挺拔青绿的迎春树,扑棱一落,向着他尾羽雀跃。
雪色间的人有血有肉有筋骨,竟还有双蓄着一泓笑意的眼。他眼神像春草,只消稍稍迫近些,便能觉出新生的畅快。又或许他一直朝着明天走,向后是故里,朝前是远方,刀鞘上悬着条不知断没断的线,梅莺遥遥牵着飞燕。
新鲜的晨光来得汹涌。这天往后,白日将越来越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