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瑾之

“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。”
词作和文手,网易云同名。

「竹林七贤」那些花儿(微山嵇/嵇向)

*竹林七贤相关,山涛&向秀&嵇康中心。

嵇康一篇写于去年这个时候,今天修改后与山涛篇、向秀篇一起发出来。希望看到这行字的你能够食用愉快,期待每一个小红心小蓝手w


沉浮于历史浪潮、世事往来中的那些花儿啊,他们从不是随波逐流的一瓣,也总不会老。他们永远鲜活在自然天地里,被骄阳与雨露眷顾着,顾盼生姿、兴高采烈。


-山涛-

「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,

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」


我瞧着箕山,箕山也瞧着我。

我认得箕山,箕山也认得我。

风抖进我衣襟里,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,不住探手往身侧扶——空的,没人,只一株正冷眼旁观的树。这树也是个老人了,正暗沉沉地静默地绿着,沙哑的枯喉和着风,垂下枝条来迟钝地向我问好。

我心有不悦,探寻般敲敲树干,想将这老兄弟从沉梦中唤醒。老友远至,只长眠不迎,这算什么道理?

怕是他也健忘。要知道,我上次见他时,尚是在二十年前。彼时我新失知己,只觉无颜再见林壑故旧,只在山下遥遥一揖,便一身拂袖长辞去——人难免会做错事。如今我是真正因此而心生悔意,到现在,无论我多想拄杖攀上山顶,这较时光抽空了气力的腰腿也再不给我留一分薄面。


我的老兄弟似乎比我更为不悦。历经无数春秋冬夏的草木较凡人聪敏得多,他知晓这次仅我一人来,往后也至多是我一人来,于是他不肯宽谅我。

请容我先向你请罪,我的旧识。我颤颤递了酒壶过去,淋漓出的酒浆总比老眼里渗出的泪纯澈。


你可知道,这人间有路,名曰“必行”?


别说是拥着同一簇心志、点燃同一颗火种的七个人,哪怕是一脉同根、同生同命的兄弟,等从比水更浓的血里挣出人形,都要各自走各自的路。

我正说着,心思就忽的打了个旋。我想起叔夜,想起他总坚信万物为一、四海同宅。这也难怪普天下山石花草看他都亲切——同是自然之子,谁看自己的亲兄弟不亲切呢?

这让我更加清楚,我和叔夜,终究是不一样的。

我说啊,人间有路,名曰“必行”。可你们知道么,每个人心里,还有一条“应行”的路。就好像叔夜他必行的路早在二十年前就走完了,可在我心里,他还在行着他应行的路,为我指明是非、助我鉴己正身。

我们一样又不一样。我们都知道如何在乱世中活着,又如何将能保全的余生保全、并尽力延长。

我们不一样,我学的是如何在乱世间活着、之后如何活得好的道理,而他想的则是,如何跟着自己的心去活,又如何在不能身由心役后,真真正正活出个形状、活出个风采。


无需论高低,因为纵然是我,都无法分出个高低来。于理,我愿他是内不愧心外不负俗的嵇叔夜,可于情,我却想让他只是倚在我身侧喝酒闲话的挚友。

我想,他是我的镜子,可他又不单单是我的镜子。

伯伦、仲容知晓醉乡即是故乡;浚冲去不复归、子期去不复归;嗣宗只将穷途作归路;至于叔夜,若能身由心役,这四海之间,哪处草木青山非是旧识、何方又不是心所栖处?


我的老朋友,你瞧,我山巨源,今日亦终得归去。

迟来当罚酒、当认错、当自请三杯向友人们请罪。

我将酒壶举过头顶,仰向长天,与骄阳烈日各饮一半;再将壶觞低过膝头,敬向黄土,与这厚土之下永眠的、蛰伏的、新生的生灵们共饮。

哪怕我再无好仇可携、也无轻车可载,这世间依旧待我宽仁,至少我尚坚信、也将一直坚信着——

万物为一,四海同宅。


山顶的一丛竹仍俯瞰着我,三三两两聚成一群笑我,怎么不上来促膝长谈了?

再等等、再等等罢。我笑着倾身长揖。待来年,来年开春,待我腿脚追得上心绪,再来敬上最甘最醇的一盅酒来。


-向秀-

「有些故事还没讲完,那就算了吧

那些心情在岁月中,已经难辨真假」


自景元往后数,一朝复一夕,我听得见来自庙堂的骏马鸣啼,愈发近了、又近了。有尘网朝自己扑来,铺天盖地,似乎还染着叔夜挣破时迸出的血。

庙堂之上,听得大将军冷言:“闻有箕山之志,何以在此?”

“巢父许由,不解尧舜之心,隐居山林不应艳羡。”我垂首讷讷,面上温言恭谨,双手握拳藏入袖中,骨节泛起隐痛钝钝。

尧舜之心?未免太过讽刺。我本欲拂衣而去,却想起幼子家室,想起叔夜与阿都留下的书稿,太多太多纷杂回忆在眼前来去,最后想起的,是叔夜曾置在案上的诗稿。

彼时我有幸遇上他的字,得了兴致诵读出声:“万物为一,四海同宅。”

——好一个四海同宅。叔夜、叔夜,如今我半只脚陷进宦沼,还足够与你同堂共坐?

       

我非是留恋人世,非是胆怯畏死。若我也与你同去,就真无人记下宴饮之乐,也无人于这浊世,在心里为你、为你们留下一方明净地了。阿戎已是宦游人,嗣宗也做云端客,伯伦身在醉乡不省世事,现下到底要由我,记下当年同游事。

所以我只有偷生,只有保全。

我骨子里,尚有儒家的血脉。从头至尾,我都做不到彻底与仁义道德划开界限。

不过今日起,便不同以前了。虚在其位不谋其事,大概是我,与朝堂上人最有力的决裂吧。


我应征辟、向西行,途径旧居时,明知将牵连心绪,却仍耐不住三番偷眼望去:旧时所植修竹,或是因年来寒风凛冽,又或是因为疏人照料,多已凋残,风中瑟瑟。我心头一颤,一滴泪便没能藏住。这便命人停驾,缓步平畴,忽听得笛音清朗,恰是曲调谙熟。思绪回旋不及,直直落在昔日同游时——是它该往的去处。

      

“……子期不胜酒力,且饶过他这回。今日我七人齐聚,总得有人清醒着,记下这宴饮之乐。”

“那,我便替诸位,记下此番同游!”

       

笛音未绝。我怔在原地,那慷慨妙音,竟借得叔夜三分。久驻不前,难免一时恍惚,疑是良朋尚在侧、我心犹清明。

觉来再无所有,不由泪哽在喉,迟迟难咽。

      

我仍记得我们同游访山的光景。箕山好景,全在佳木茂林。林间有风肃肃,泉流因风粼粼,撼波成雪。

彼时我看他,爽朗如清风入松。我向来自诩拥心洁简,如山间静水,只徐徐流深,不泛微波。

没料到那一时风起,竟催开心事万重。


在任的日子过得很快,只一本庄子的厚度,风霜便将人面庞摧剐成了自己都不识的模样。

这一年我告病还乡,还的是山阳旧居。青山环合间一户小院,从前听得见鸟雀相合、燕鹊互答,月笼下温柔清光,照下琴案并书砚,一双人影比肩。踏进门户时,旧年与今朝交叠一处,我不自觉唤了声叔夜,好在虫鸣阵阵,盖过人应答声。

我抬头望向漆黑天幕,暗无星子,浓云蔽月。不知为何,我忽然想起注释庄子时看过的天:彼时月影明净,侧有星点相伴,照得这天地澄澈无匹。故居里,我手中的笔果然无处安放,想要写那日看过的月色,可却惊觉,自己竟再记不得彼时日月的形状。


俯仰之间,原已是半生匆匆。

     

“曾有箕山之志,愿寄身山水之间,能与我友竹林酣饮,朝时狂歌,暮时谈玄,醒时纵酒,醉时言欢——奈何终成大梦空。

“知在强权之下,我命如尘;浊世之中,我命似芥。是无计可施甘落尘笼,是屈身抑志暂保安宁。终输却,少年时一身风骨。

“如今我陷尘笼,你赴云深,是天地相隔,是参商永别。再难寻,再难追,若要相见,须向梦中求。”

      

我多想再看看正始间的月,再听一回正始间的琴与笛。大抵人有时便是如此作怪,分明受得是景元间的恩惠,可念及的,皆是正始间的点滴。

……或许人真可以这样,活在一处,心又在另一处?

就在那一瞬,我倏然觉得,心下仿佛彻底通透了——

心栖处,不在尘世,亦非云外鲲鹏宿处。

静思处,即能安身,逍遥处,即可立命。



-嵇康-

「如今这里荒草丛生 没有了鲜花

 好在曾经 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」


监内只一处窄窗,天幕早早黑尽,悬着两粒星。浓云蔽月是常事,朗润的月色许久没见到了。

上次看见澄澈的月,还是在山阳。七个人都醉在林间,我枕着山石谁枕着我,一轮月投在眼里,浸得眼底清明。

——山阳最宜月色。


太行之阳,北阙龙光,繁灯戏鼓,彻日青阳。山阳是美啊,将来准有些个文人要这般称颂。

杏月春来,山林郁然,山石色苍质温,我总戏称是天然琴案。

我爱山阳,就爱在“天然”二字上。树总没规矩地长,三五聚成一簇勾着臂膀;闲云歇在山间,雀鸟睡在枝头,一切都是由着性子生发的,没束上枷,就像聚在这儿的这群人。


最初交游时,没人想那么多。什么遁出尘世什么暂托身心的主意都没打,只是看中了这地儿景美,有山有水有竹子,万事俱备,只缺我们。既缺我们,我们便来了。捧着酒坛抱着琴,伯伦想驾着鹿车,被我止住了:山中小友多灵慧,不如牵回去听我弹琴。


我们这群人啊,总是聚得少,离得多。就算身在一处,心也聚不齐。有人拥着天地为庐的心性,有人唱着薄仁义的狂歌;有人一脚踏了宦海的沼,另一半还干净着;还有人腿脚没跟上志趣,栖在竹林,心早端端正正奉上了明堂。

而我呢?

我只想着,新落的雪酿酒最醇,早发的花佐酒最香。人间的月份对着琴弦上的调,世上的阴晴合着曲谱上的节,我得瞧着日头弹琴,怕错了韵。

所以我不愿到朝堂上。要是到了朝堂上,白天夜里灯烛都亮着,还怎么分辨?


我曾说,结友得了解,还得愿成全。

当初聚在一处的人,我一直拿他们当知交。浚冲已作宦游人,可我仍记着柳下论清谈的颖慧少年;谁都知晓我与巨源分席,可我信他,甚至想着往后有劳巨源照拂家眷——我强要自己为往后做些打算,却又迫着自己不去想身后事。


嗣宗与我,都是江里不系之舟,想着向东到海,便有偌大天地可供逍遥。只不过我一旋身,就赴了骤浪,再没能挣脱出身。而他则是错了向,到头来只见碣石,哪儿有海的影子?


我们大概都生错了时代。流血漂橹的年头过去不久,清江里还嗅得出腥气,林间鸟兽都容易惊惧,听我拨弦,总怕是催战角。

要说生逢百罹也不是什么祸事,提剑杀他个地覆天翻也是好的。或是真正的太平世,没人顾得及我们,索性扯了尘网到山水间,一辈子不问雕栏成了什么色。


嗣宗一心明澈,糅不得秽垢;看得太清楚,所以得往糊涂里去。时事能被他解成老庄之说,论人弯弯绕过臧否——我真想学他。

可我学不来。当初孙登说我性情刚烈难免灾祸,我尚不信。我想着,喜愠总能掖着,好恶终会模糊,那些画得分明的界限,总有一日,泾渭再不分清与浊。

人总能装来糊涂的。以前我这么和阿都说,他吞下半盏酒看我说,我们都不能。我想起他放肆落在门户上的一个凤字,气了半晌,可不得不承认,他过得着实痛快。

少时种下的性子,结出的果,无论如何都得吞。可我不愿让任何人践我旧辙。他们六个,还有绍儿。


挪着腿脚踱过一回,脚下茅草碾作齑粉。搁在平日,定不会这么拘束自个儿。白日里是个好天气,随意择处山道走一会,都能拾来造化神工。如果还能走出去,定要再访一回箕山,与他们一起。再不同伯伦抢酒喝,再不闹着学仲容的醉话。

这就禁不住馋起酒来,想热烫烫吞下一盏,暖暖身子。窗外风更厉了。墙厚实得很,可我能觉出寒凉。

冷得像浸过无数忠奸血的白刃。


我想着生把火来,就又想起从前的日子。浊世一处静,柳下一片凉,白铁淬火灼至通炽,鼓风声和着落锤声,错不了韵。我侧首看子期,觉得他当真懂我。伯伦醉着问我铸的什么,我就笑着同他说啊,给你铸个酒杯。

其实我想铸一柄剑。


手冷着,忽然就想弹琴。狱里不干净,弹不得广陵散,不如作《风入松》。

我作《风入松》那天,本一心想着让风停。那松根节扎的不深,生怕它撑不住。可我又想啊,不如就让它吹去!换一番天地多好,焦土翻新颜更好。我愿做那被拔了根去的松,倒下时,能惊起燕雀,也能翻起身下一块土。

现下风起了,舟沉了松折了——若是浪能涌成清的,土能翻成新的,就好了。


我也想着山阳,那时总与他们喝酒。

陈雪新酿敬过三巡,抵足枕膝醉倒了一片。踉跄起身吹风去,子期尚还清醒着,见他一路跟着去,又自袖里递来一盏酒来。他看我我看他,笑得你知我知。

“箕山……好看吧?”半醉时话都说得零散,却还偏要问他。

“不及山阳宴饮处。”他与我一同往回走,如实应着。

一直觉得子期善知我意。应是因他读过太多玄妙的道理,世事再纷繁,到他这儿,就通通透辟了。

我与他一样,看过不少景,可心下惦着的,总是山阳。树繁莺啭雨红、山润风清水秀,偶有新蕊娇嫩,我慨叹造化妙工的当儿,伯伦早撷了它佐酒。这人当真不解风情。


观山要在隆冬,能拥四方皑皑,看水要在三伏,能赏十色波光。我这么和伯伦说着,他一径地点头。

我满腹的怪论啊,也就能讲给他,反正他更荒唐的接上,什么天为庐山为袍。我和仲容暗下说过,得亏是三伏天,这要搁在三九,看他还怎么讲歪理。


世人皆说我等心旷且放,难能立足于世,只得隐遁林间,好歹寻一方干净。

这话对,也不对。我初听见这话时,暗自笑过。心托琴瑟是假、身寄山水是假,图个痛快倒是真。明堂里蹑足持笏,怎比得上现下快活?


那时我阖眸醒酒时,浚冲在一侧诵着书,我听得欢喜,便想同他论几句。巨源歇在松下,手里还擎着空杯。风抖落下三两松针,他醒了,杯盏滚落在地,倾倒过去不再挣身。

嗣宗哼起零落的调子,仲容听见,也一并低吟相和。我顶喜欢听嗣宗作歌,调子里有太多旁人参不透的,曲调弯弯绕着,就仿佛他曲折行着。越发接近尾音,拖过半晌,忽而顿在原处。

浚冲要我为他们鼓琴,我起先还专心弹着,可后来就歇了。他们的调子催我睡。


“朱门闲坐,尚嫌酒酌,赋予贵人,偏吝笔墨。人间为客,天地为庐,身在樊笼,我心磊落。良朋在侧,兴来长歌,浮生一芥,须臾即过……”


其实我没听清他们唱的什么。我想着自己的唱词,那调子推我向梦乡中去。

我梦见我们的往后。

有人拥着天地为庐的心性,有人唱着薄仁义的狂歌;有人一脚踏了宦海的沼,另一半还干净着;还有人腿脚没跟上志趣,栖在竹林,心早端端正正奉上了明堂。

我没梦见我自己。


我沿着掌上的纹一路走,没等到壶中酒饮尽,就临了绝境。

 “唯,求琴一柄。”

平日抚琴,需先沐浴焚香,除非是与他们同游时忽然兴起。恍惚间好似还在林间徜徉,看巨源与子期论辩,听仲容与嗣宗长啸,浚冲与伯伦饮尽了酒,正比着谁能不醉。

那时与现下无异,都是铐着枷的。

无妨,无妨。再捱过片刻,就彻底挣开了。


平生有太多未竟之愿,每一桩都不大,可惜都没完成。临了倒是容他们做了桩善事,琴在指下,触感微温。想来这大概,是人间最后一握暖。

我看了眼阿都,好像他不辞千里来寻我就在昨天,他说想听琴,我便取来奏与他听。一会弹完,还要喝酒,还要访山,路崎岖,也与他一并走。

心中不自觉,就想跟着琴音低唱。

“昊天杲杲,岂知雁翱?若知雁翱,置罗翘翘。枭雁齐飞,枭岂容刀?若雁忍归,何故其渺?”


他们唱的词,从前我没听真切,现下才清楚。

——我们皆是不忍归的雁,心向云深中去,却未料及,世有罗网翘翘。


我撞破了罗网,直向云端。

那里看得清,山阳水秀。

评论 ( 10 )
热度 ( 173 )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顾瑾之 | Powered by LOFTER